公历1408年,十月十六日,早上七点零六,雷恩研究所,五楼男生宿舍,507号房。
爱德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在一瞬间里他以为自己压根没睡着,但听到罗恩的呼噜声后改变了想法。一想到今天艾琳就要告诉他某些重要的事情----无论那是不是他想知道的----他的胃就一阵翻腾。他把被子拉到头上,倾听着因紧张而异常躁动的心跳。
今天是周末,原本应该和上一个周末一样,和罗恩在宿舍闲聊,把隔壁的理查德拉过来下国际象棋(虽然罗恩和爱德华一次也没赢过),度过一个无聊却心情愉快的一天。那时他虽然对艾琳有疑虑,但仍然对未来很乐观,没想到过了短短两个星期,他就变得如此焦躁和不安。
爱德华闭上眼尝试让自己进入梦乡,但不知道是因为罗恩的呼噜声还是清晨的鸟叫,他怎么也不能安然入睡。他叹了口气,知道是不能睡回笼觉了,只好腰一弯坐在床上,他虽然感觉一点也不困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生怕一不小心就吵醒了罗恩。他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罗恩一瞬间动了一下,不过只是转了个身,嘴里还在含糊地说着梦话。
爱德华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感觉意识好像稍微清醒了点,他把水关上,抬起头向镜子看去。镜子里有一个瘦瘦的男孩,乱蓬蓬的黑发下面是一对疲惫和无神的黑色眼睛,虽然这张脸已经看了两个星期,但他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在帝国这里黑发黑眼大概是最醒目的标志。
爱德华洗刷完毕走出卫生间时,外面已经蒙蒙亮了。他看了看桌上的时钟,发现现在不过是早上七点多一点而已。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再回去睡一觉,想了想决定去吃一个早餐。他穿好衣服和鞋子后静悄悄地拉开门,走廊里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宿舍里酣睡,根本不会有傻瓜在星期六早上七点起来,更多人愿意把醒来的时间交给自己的身体,该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爱德华快步穿过大厅-----大厅一片狼藉,桌面上都是饮料罐零食袋子,显然昨晚男孩们在这里举行了一场狂欢晚会----径直走向电梯。
饭堂里灯火明亮,工作人员已经起床准备早餐了,这个时间点食堂里除了工作人员空无一人。食物区里的盘子已经装满了各种美食,香喷喷的气味钻进爱德华的鼻孔,像是要回应似的,他的肚子发出打鼓般的声音。他在盘子里装满了咸肉鸡蛋,随便找了个空座位坐下去。
即使因为饥饿而使咸肉鸡蛋比平时更美味,但他也没有心思去细细品尝。他几乎每隔几分钟就瞄一眼墙上的钟,对即将到来的会面迫不及待又惴惴不安。
他慢吞吞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完后,时针只是指到七点半。他只好又走到食物区那里重新把盘子添满。中途他很意外地看到了泰勒兄妹,理查德正在给两个盘子里倒香肠和鸡蛋,而薇欧娜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在理查德旁边摇摇晃晃。
“早上好。”爱德华对理查德说。
“早上好。”理查德淡淡地说。薇欧娜也在旁边举起手摇了几下,算是打招呼,但她眼睛没有睁开。
爱德华回到刚才坐的座位继续机械地把勺子里的咸肉送到口里。泰勒兄妹过了一会也坐到他旁边。
“很少见到你这个时间起来。”理查德罕见地提起话题。
“今天有些事要做。”爱德华含糊地说。
“什么事?”
爱德华疑惑地盯着理查德,但他脸上是一贯的扑克脸。一般情况下,理查德根本不会追问任何问题,爱德华和他的对话模式一直都是一问一答。
“艾琳找我有事。”爱德华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这样啊。”理查德喃喃道,似乎陷入了沉思。
餐桌上陷入沉默之中。惯常情况下薇欧娜总会扯出一些话题,但从她摇晃的脑袋来看,她显然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理查德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偶尔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薇欧娜垂下去的头,免得她一头扎进面前的盘子里。
“她早上不太起得来。”理查德解释道。
他们吃完早餐后,理查德便拿起两个盘子,对爱德华打了声招呼,拉着依然迷迷糊糊的薇欧娜走了。只剩下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看,现在只有无聊的新闻看。
不知过了多久,爱德华瞄了一眼挂钟,发现已经八点五十分了。他赶忙收拾好盘子,走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上后,他在电梯里找了一下,终于发现楼层按钮旁边有一个扁平的小洞,他把罗恩给的银色卡片**去然后按下了20楼的按钮。
上次那个机械的女声又响了起来:“确认权限。授权进入。”声音刚说完爱德华就感觉到电梯在缓缓上升。
随着电梯的上升爱德华感觉心跳的速度也在上升,他感觉现在像是去断头台的路上。不管艾琳打算告诉爱德华什么,他预感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甚至希望这台电梯突然出故障把他困在这里一天,这样就能推迟到下一天了。不过电梯辜负了他的期望,它的显示板显示已经到达了20层,还没等爱德华从他的妄想中回过神来,电梯门就打开了。这层楼构造上和其他的楼层一样,一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左手边有一个走廊的入口,右手边则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但和其他楼层不同的是这里的气氛显得死气沉沉的,丝毫没有人的气息,不过这里也的确没有看到半个人。爱德华走出电梯门,四处张望,没有看到艾琳的身影,不禁感到有些纳闷。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走廊那里走出来,他走路的声音很小,即使在这寂静的大厅里也几乎听不到。如果不是爱德华看到了中年男人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撞鬼了。这个男人和其他研究员没两样,也是穿着白色的白大褂。爱德华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之间想不出来。
“琼女士在等你。”这个男人说,声音低沉,“跟着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也不管爱德华有没有听到。爱德华跟着这个男人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两旁都是清一色的银色金属门,门上面没有门把手,取代而之的是和电梯里一样的液晶面板,他猜想进入这些门需要的也是人的指纹,不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居然需要如此谨慎。
走廊尽头也是一扇金属门,中年男人把手放在面板上,不到一会儿,门便自动打开了,他走了进去,爱德华紧跟在后。门后面是一个空间十分大的房间,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子后面是一扇落地窗,爱德华透过窗子能看到远处的山脉。还有一套看起来比里瑟先生办公室里贵很多的真皮沙发放在了靠近窗子旁的角落里。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吧台,吧台后面的柜子上摆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酒瓶,想来这间房间的主人是个喜欢品酒的人。
一阵开门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爱德华回头一看,一个人从房间里的一扇木门里走出来,他定睛一看,立刻感觉心里一紧。离上次看到艾琳虽然只有几天,但他感觉似乎已经隔了很久。艾琳脸上挂着笑容,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后,她没有穿白色大褂,而是穿了一件白色套头衫和蓝色牛仔裤,整个人显得青春活力。爱德华转过头,快步走向沙发坐上去。
“谢谢你,乔。”艾琳对中年男人说,“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这时爱德华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他是爱德华第一次见到艾琳时跟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
乔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金属门,房间里现在只剩下艾琳和爱德华两个人。爱德华眼睛直盯着窗外,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艾琳。
“要喝点什么吗?”艾琳的声音从吧台那里传来,“牛奶?茶?还是咖啡?”
“那就茶吧。”爱德华干巴巴地说,眼睛还是没离开窗外。
吧台那边响起了茶具碰撞和倒茶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爱德华的内心一直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他很想立刻站起来转过身,直视艾琳的眼睛,把所有这些天一直堵在心里的疑问都抛向艾琳,但即使到了现在这刻,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听到答案。就在他脑子像是一团浆糊的时候,他听见了艾琳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温度刚好,”艾琳说。“趁热喝吧。”
“谢谢。”爱德华低着头,把茶杯拿到嘴边,啜了几口。茶闻上去很香,但爱德华感觉尝起来感觉和白开水没什么两样。他也听到艾琳喝茶的声音,但还是没有抬头看她。一时间双方都没有说话,都默默地喝着淡然无味的茶水。爱德华感觉自己的手微微冒汗,不知道这是紧张还是激动引起的。他听到艾琳把茶杯“噔”的一声放在碟子里,这好像是一个信号,因为艾琳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艾琳问道。
“还可以。”爱德华没有说实话,他也不想告诉艾琳这几天自己在床上睁开眼的时间比闭上眼的时间多得多,在夜里他不断地把脑海中各种负面的想法驱赶出头脑,但它们像寄生虫一样,仿佛已经寄生在他身上,吸取他内心中的希望。
艾琳沉默了,爱德华继续小口啜着茶,但感觉心情越来越烦躁。他啜茶时偷瞄了一眼艾琳,发现她正愣愣地看着桌子,神情显得有些落寞。看着她的样子爱德华感觉心里好像被刺了下,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擅自开口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艾琳似乎有点惊讶爱德华主动向她搭话,但跟着她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说:“我今天找你来,第一件事是…..对你说声抱歉。”
爱德华手颤抖了一下,杯子碰到了碟子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他没想到艾琳居然会道歉,看来他想的没错,艾琳果然有什么事瞒着他…..本来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冰冷。
“为什么你要道歉?”爱德华冷冷地说,“你做了什么要道歉的事吗?”
艾琳没有对爱德华的口气感到恼火,反而显得有些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茶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在早就察觉到了吧?”她用悲伤的语气说,“我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
“那么能给我讲一讲吗?”爱德华瞪着艾琳,口气有点不耐烦,“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艾琳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表情显得犹豫不决,但最终她抬起头,直视着爱德华的眼睛,犹豫的表情已经消失在她脸上,取代而之的是一种爱德华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决。
“从你在这里醒来后不久,我就已经知道了。”艾琳语气沉重地说,“但我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爱德华追问道,他的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他感觉真相离他很近了。
“你父母的事。”(爱德华的心脏似乎要冲破胸腔了)艾琳语气低沉,仿佛小孩子做错事那样低下了头。
“……你找到他们了?”爱德华声音嘶哑,他感觉这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找到了….”艾琳话还没说完,爱德华已经打断了她的话:“他们是不是告诉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火热,似乎随时都会烧起来,把他烧成一堆骨灰。
“什么?”艾琳似乎被爱德华的话惊呆了,满脸不可思议,但爱德华认为被他说中了。这就是事实,和尼克说得一丝不差,这是他一直想否定的….但现在来看确实是无比残酷的事实。
“这就是真相吧!?”爱德华吼道,不经意间他已经站起来,茶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但这对他不重要,没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是个被人嫌弃的包袱,被人抛弃的可怜虫。
“不是这样!爱德华,听我说…..”艾琳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试图解析,但在爱德华眼中这只是徒劳的辩解,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我只是个让人讨厌的小鬼!”他像一只野兽那样咆哮道,空荡的房间回响着他的声音,“所以他们打算把我扔了,免得碍他们的眼,是不是!”
“不,爱德华,听我说….”艾琳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她想靠近爱德华,但爱德华不断地后退,想远离这个骗子….没错,她也是一个骗子,他们和她已经一开始就商量好了,要把他扔到这里,想办法让他失忆-----不管用了什么办法,这已经不重要了----好让他们彻底摆脱他。
“说谎!”爱德华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是谎言!你骗了我!”
“不!我没有!”艾琳突然一个箭步地冲上来,紧紧地抱住爱德华,“相信我,爱德华,求求你,听我说。”艾琳已经哭起来了,泪水滴到爱德华的额头上,感觉十分冰凉。
爱德华一瞬间呆住了,他没想到艾琳会一下子抱过来,也没想到她会哭,但他回过神后想挣脱她,但艾琳抱得太紧了,让他的呼吸都不顺畅了。
“听我说,爱德华….”艾琳抽泣道,“我以我的生命发誓,你的父母没有抛弃你。没有哪个父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他们比你想象中更爱你。”
“我不信!你在骗我!”爱德华在艾琳的怀中激烈地挣脱,但艾琳力气比他大多了,“如果他们不是把我抛弃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接我!”
“不,不是这样,爱德华,他们不是不想,他们是不能…..”艾琳痛苦地说。
“为什么?”爱德华声音颤颤地说,对父母而言,如果他们爱自己的孩子,即使有什么困难不是也应该让他知道的吗?为什么他到现在依然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就像…..他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艾琳没有说话,爱德华的头被她紧紧地按在胸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依然感觉到她在哭,他的头发似乎被泪水打湿了。
“艾琳?”爱德华想抬起头,但艾琳的头顶在他头上,“回答我,他们怎么了?”
爱德华一下子被松开了,她松开得那么突然,以至于爱德华看着她走向她自己的办公桌前还没反应过来。
他看到艾琳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三份文件。她看着手里的文件,似乎内心在做最后的挣扎。不管真相是什么,一切应该都在那三份文件上,他忍着想一手把艾琳手中的文件抢过来的冲动等待着,他希望艾琳能亲手交给他。
艾琳慢慢地走近爱德华,把手上的文件递了过去。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眶周围还是湿的,她抽了下鼻子,声音颤抖:“你有资格知道这事。我不应该自私的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对不起,爱德华。你想知道的….都在上面了。”
爱德华接过那三份薄薄的文件,感觉心跳从没有这么快,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但还是把文件翻开了。
这是一份简历。爱德华第一眼就被这份简历上的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东方女性,她在照片里对着爱德华微笑。他接着看简历上的其他内容。
名字:林冰兰
职业:军人
参军日期:公历 1390年9月12日
婚姻状况:已婚
丈夫:白浩宇 儿子:白皓轩。
他眼光渐渐往下移,看到了最下面的一行字,触目惊心:公历1403年 殉职。
爱德华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把第一份文件放到桌子上,然后翻开第二份文件。这依然是份简历,照片上是个五官端正,看起来很精神的东方男子,他浏览起这个男子的信息。
名字:白浩宇
职业:军人
参军日期:公历1390年7月15日
婚姻状况:已婚
妻子:林冰兰 儿子:白皓轩。
他怀着恐惧的心情往最下面看去,那里和上一份文件写着同一句话:公历1403年 殉职。1403年…..他记得这个日期。五年前的“禁区暴动”,这是巧合吗?还是必然?
爱德华手已经克制不住了,它们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不断地颤抖,他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让手上的文件掉在地上。
他把第二份文件放到第一份上,看着手上最后一份文件,他心里有种冲动,想把它撕成废纸,让那个他已经猜到却不想面对的现实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他还是打开了,他等待了两个星期,就是想知道一切,他不能永远逃避下去。这份文件上面的信息很少,少得只有几十个字,但它还是向他揭露了事实。他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小男孩,冲着自己傻笑。他很熟悉这张脸,虽然照片里的男孩和他记忆中那个男孩的脸相比年纪小了点,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个男孩是谁。这两个星期里,他每天都要看到这张脸,那张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长着一对黑色的眼睛,平凡无奇的男孩的脸,那张两个星期前还是陌生无比的脸……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似乎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减少了,他想立刻把手里的文件扔掉,然后跑到窗外的草坪里,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些……但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
名字:白晧轩
出生日期:1398年 12月22日
父:白浩宇 母:林冰兰。
下面还有一些名字,看起来像是孤儿院的名字,原来他一开始就是一个孤儿,只是他忘记了而已。
爱德华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踏空了一样,他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他身体的感觉和刚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觉得这个房间的温度突然降了几十度,让他感到自己像是跳进了冰水里一样。他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有人把他的内脏都挖出来一样。他手中的文件滑落到地上,一张照片从文件里面掉出来。他从地上拿起照片,把它放到眼前。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哪处的林间小道,上面有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两个大人拖着小孩,那个样子熟悉的小孩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似乎为能父母一起出来玩感到很兴奋。他们微笑地看着照片外的他,笑容凝固在照片上,永恒不变,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
艾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他现在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也不想将眼光离开照片,因为他永远不能亲眼看到他们笑了,只想再多看一点。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中一滴泪水都没有,仿佛他的身体里已经干涸了一样。心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悲痛,但他还是流不出一滴眼泪。看着这两个本来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却没有一点印象的陌生人。他心里一片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这是真的吗?”爱德华声音颤抖,“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艾琳似乎在他后面蹲下来了,她轻轻地把他环抱起来,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玻璃瓶。爱德华没有再次试图挣脱,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自己。艾琳沉默地抱着他,没有回应他的问题,也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说明。他们俩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艾琳才缓缓说:“这是真的。”爱德华身体不自觉地抽搐了下,内脏似乎又回到他身上,心脏像是一只疯狂的公牛一样撞击着他的胸腔。一直盼望知道的答案,现在终于知道了。它是那么残酷而真实,真实得没法别开视线,真实得像是一根针那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但他却无法回避。这刻他甚至有点后悔,如果他一直不知道的话,是不是能够过得更快活一点?抱有微弱的希望总比连幻想都没有好吧?但时间不会因为他的希望而倒退,因为它伟大而残酷,公正而无情。
艾琳的力度稍微大了点,“对不起,爱德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道,她似乎又哭起来了,爱德华从来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爱哭的人。他突然很想转过身对艾琳道歉,为这几天对她的怀疑道歉,也想对她说这不是她的错,但他没有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只是听着艾琳那梦吟般的“对不起”。
时间沉默地向前推进了几个小时,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了,他依稀记得艾琳轻轻地把他扶到沙发上,因为他的腿像果冻一样,根本站不起来。他像丢了魂一样坐在沙发上,艾琳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
当正午的太阳穿过落地窗照射到爱德华的眼睛时,他缓缓地转过头(脖子似乎有点僵硬),望着窗外。虽然他知道从进入这里到现在,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但他依然觉得好像已经穿越了好几个世纪。他把眼光收回来,又看着那张照片,可怕的事实再次涌上来。他们已经不在了,连同他的记忆一样不在了。即使他一直怀疑被他们抛弃了,但从没想过他们已经不在了,或者说,这是他最想逃避的一个答案了……因为对他来说,如果他们不在了的话,他的父母对他来说,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他们的….”爱德华把到了嘴边的“坟墓”两个字吞了回去,“在哪?”
虽然听上去这问题显得没头没脑,但很意外地艾琳居然听懂了。“离这里不远,”艾琳语气轻柔,“这里附近有一块纪念碑。”
“我想去看一下。”他感觉喉咙有点干燥,声音显得有点模糊不清,“带我去吧,艾琳。”
艾琳温柔地摸着爱德华的头,说:“当然可以,爱德华,他们会很高兴的…..”
爱德华跟随着艾琳,搭乘电梯到了一楼。篮球场里到处都是在活动的孩子。因为今天是周末,他们比平时更加兴奋,因为他们今天可以把课业完全抛到一边,纵情地嬉戏,将烦恼和郁闷像汗水那样挥洒出体外。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把心中的空虚与绝望都甩到一边,他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求能像他们那样欢快地笑着。但他又突然想到,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经历过同样的状况,他们最后用了多长时间才能摆脱心中的痛苦与绝望?思索间,他似乎一瞬间在人群中看到了罗恩与理查德他们,但转眼间就不见了,不过这样也好,他现在不太想他们见到自己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和艾琳穿过球场,走出了研究所。因为现在正值深秋,所以太阳的光照到他们身上并不觉得炎热。艾琳让他在那条贯穿草坪的柏油路上等她,不到一会儿,她就开着一架轿车过来了。
爱德华爬上车内时,艾琳把一份三文治递给他。“中午不能不吃饭。”她说。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推辞,虽然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当他撕开包装纸时突然想起了理查德,猜想这个男孩得知自己的父母过世时是什么心情,是不是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呢?还有薇欧娜,她是不是会哭得稀里糊涂呢?不过她比他幸运,有一个很坚强的哥哥…..
车一路上开得很平稳,爱德华坐在车上,看着外面都是一成不变的绿色,有点昏昏欲睡了。离雷恩研究所已经很远了,那栋环形建筑现在变成一栋小小的柱子。他从没离开它那么远,虽然他曾经幻想过,有一天他会坐着父母的车看着它渐渐在视野里里变小。没想到现在会以这种方式实现这个愿望。
车忽然拐弯了,驶进一条比之前那条大得多的路。他从窗口探出头去,看见了一个耸立在远处的方尖碑。他再向远方望去,似乎看到了一些房屋的轮廓。
“这条路能通向离这里最近的城市。”艾琳说,“我们的目的地就在方碑下面。”
爱德华只是漠然地点点头,没有回话。他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方尖碑,一想到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的父母就在下面,他就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个噩梦,希望自己一会就会从床上醒来,然后和罗恩抱怨早上的课程,心里仍装满对未来的不安,不过依然拥有微弱的希望,希望他的父母会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前。
车在方尖碑下停住了。
他和艾琳走下车,艾琳靠近过来,把手饶过他的脖子搭在他肩膀上。他们一步步踏上大理石的阶梯,踏到最后一级阶梯时,眼前迎面而来的景象是一排排……墓碑。
爱德华惊愕地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墓碑,感觉到了一股肃穆和悲壮的气氛。他们都是在禁区暴乱里牺牲的军人,都是那个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的父母,他揪心地想到,罗恩与泰勒兄妹的父母也长眠在此。
“这些…都是军人的墓吗?”爱德华问道。
“对。”艾琳说,“这里都是为帝国尽忠的英雄。”
“他们,也是吗?”
“没错,爱德华。”艾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地捏紧了,“他们都是。”
他们没有再说话,艾琳带着他一排一排的找。不知为什么,爱德华看着那些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忽然感到了一股悲凉。他们生前是保护帝国的士兵,受人尊重,受人敬仰。但死后,他们的名字却只能被孤独地埋在地上,在墓碑上,在某一本书里留下一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渐渐忘记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他们从一个个名字,变成一个个数字,变成小孩历史课本上让他们厌烦的需要背诵的时间表,变成老人口中的往事,变成历史长流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最后只有他们的亲人记得他们,当他们的亲人都过世后,还有人能记得他们吗?
“罗恩他们来过这里吗?”爱德华看到一个墓碑上写着巴特•贝克,知道下面沉睡着是他好朋友的父亲。
“来过。几乎所有人都来过。”
“几乎?”他奇怪地问道,“还有谁没来过?”
艾琳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在每一个墓碑上寻找名字,爱德华虽然感到有点奇怪,但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感到后背上已经微微出汗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没什么影响,比起担心会湿掉的衣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时候艾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清晰,他听得很清楚。
“爱德华,在这里。”
爱德华刹那间感觉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她走去,每一步似乎都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墓碑是用白色大理石做的,这让上面的字更易供人阅读,他不用走近就能看到上面的字。
白浩宇 林冰兰
生于 1372年 7月15日 生于 1371年 9月12日
卒于 1403年 12月23日 卒于 1403年 12月23日
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的遗体就在这下面,冷冰冰的,毫无知觉,现在想必只剩下骨头与泥土了吧?
爱德华心里想着,看着他父母的墓碑,眼眶里充满了火辣辣的感觉,最终眼睛还是忍不住涌出了泪水,他没有去擦拭,也没有想过去掩饰,任凭它们划过脸庞掉到地上。这是他现在唯一祭奠他们的方式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他们了。
艾琳站在他后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微微张开后还是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
“我在车里等你,”艾琳轻声说,“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吧?”说完,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转过身。
但艾琳突然停住了,她把头转回来,显得很惊讶。因为爱德华轻轻地捏着她的衣角,力气很轻,轻得只要微微一扯就能挣脱,但艾琳却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把身体转回来,轻轻地搂住爱德华。
“你想叫回原来的名字吗?”艾琳突然开口问道。
爱德华看着他父母的名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个名字了。”这是谎言,爱德华知道,他想把他父母与及名字都随他的记忆一样忘记掉,他想逃离这痛苦的一切,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开始。
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吧。他对着墓碑默默地想道,同时紧紧地握住艾琳的手,第一次对人的手可以这么温暖感到诧异。
艾琳挥挥手告别了脸上带着忧郁神情的爱德华。他虽然想极力挤出一个笑容,但在艾琳看来他的表情和哭差不多。艾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向宿舍的走廊里,按下一楼的按钮,让电梯把她带回一层。因为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所以球场上显得空荡荡的,显得非常安静。艾琳向四周看了一下,看见理查德如同雕塑一般站在篮球架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艾琳。
“在等我吗。”艾琳走近理查德。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吗。”理查德开口说。
这句话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所以很明显理查德对于艾琳的回答并不热心。
“无论从他的角度还是我的角度看,这样做对他都是最好的。”艾琳说,“他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们…”理查德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一样,停顿了一会后才说:“做得对吗?”
“不知道。”艾琳轻轻地说,声音颤抖,“只有时间才有资格评论。”
理查德没有再说话,紫色的双眼从艾琳身上移开,看着外面被黄昏的光线染成金色的草坪,眼里似乎有无数的暗流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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